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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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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

忙碌準備的時間似乎過得總是要格外快一些。

這一日山中好容易落了雨。

白茸看著外頭陰雲籠罩的天幕, 她恢覆仙體後,能清晰看到空間中炁的流動,這一段時日空中流淌的炁比從前更淩亂, 令她忍不住蹙眉。

站在北宸妙法山巔, 從峽谷中遠遠眺望過去, 只覺得世界都是悄寂無聲的。

清晨又起了霧, 像是一滴墨滴入了濃白的畫卷裏,再彌漫開來,山山水水都被籠在這一層薄紗似的霧氣裏,飄忽得不似真實, 讓人分不清幻景與真實。

“這是什麽?這裏怎麽會來那麽多鳥兒?”她身旁一個喚作小棗的小弟子笑著說。

濃霧中傳來翅膀撲簌簌的聲音, 黑壓壓的一群,越來越近,朝著他們的方向來了。

北宸很少有烏鴉, 更莫提是在這樣青天白日的時候出沒在北宸山。

“別動, 後退。”白茸低聲說, 護住了身後弟子。

話音未落, 她指尖一點,已經發出一道清凜劍芒,準確無誤刺入了為首的烏鴉頭顱內, 那鴉應聲而落。

白茸捏起那只烏鴉屍體, 隨在她身後的年輕女弟子湊過來一看,只見那烏鴉被她捏在兩本雪白細嫩的手指中,形容醜陋,頭顱畸形外凸, 雙側竟然各生著三排眼睛,鳥喙中竟然呲出數根獠牙, 不由嚇得後退了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這是魔鴉。”白茸說。

她召出了凈火,將那魔鴉屍體焚燒殆盡。

小棗還是第一次見到魔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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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妖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她厭惡地後退了幾步。

要更可怕,更扭曲猙獰,令人厭惡。

只是一只這樣小的魔物,接近後已經讓她感受到極端不舒服了。魔氣似乎能腐蝕修士的靈氣,帶著能浸透進骨子裏的陰寒,讓她渾身血液,丹田中的靈氣,流淌似乎都變得慢而僵化了。

白茸未曾去過魔界,但透過化露蓮的記憶,她對那裏的景象很是清楚。

便是千裏荒蕪的煉獄之景。

這群魔鴉,估計是從魔界縫隙中過來的。

如今三界混亂,人間也受了嚴重波及,天地異象突變,炁脈淩亂,絕非好兆頭。

白茸用凈火將那一群魔鴉都焚燒盡了。

現在境況已經夠難了,流年也不利,極端天氣越發頻繁。人間妖魔群魔亂舞,卻因為缺少靈炁的關系,修士越來越少。

這段時日正巧遭逢上京洪澇,她帶著問劍宗弟子出門,一起去除妖賑災。妖邪越來越多,賑災的糧食總是不夠的。她與沈樾來著一路,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見多了這樣景象,卻還是抑制不住心情的低郁。

她無法用仙力強行幹涉人間太多,三界俱有因果,無論是人間的修士還是九重霄上仙,用身神力強行幹涉因果,只會遭逢反噬,墜入魔道,這是九重霄所有上仙從誕生的時候就知道的準則。

“仙子,師尊說,今天九重霄的使者過來了,想與您見面議事。”小棗中午的時候過來尋她。

“使者?”她原本正在練劍,聞言放了劍,用絹布擦了擦額上細汗。

九重霄正在布誅魔陣法,等待時機,白茸知道,靈機與九重霄一直有聯絡。只是,這還是九重霄第一次派仙使過來。

那仙使已經到了靈機的霞練洞天,背對著她,正在喝茶。

白茸遠遠看到一個背影,透著幾分熟悉。

她沒想到,那個仙使竟會是他。

陰山九郁比從前的樣子變化了許多,穿著一身綠袍,容色有些蒼白,襯著一雙綠幽幽的蛇瞳更為鮮綠,像是一汪幽暗的湖水。

她能感受到九郁修為的漲幅。他早早已經過了渡劫期了,比起從前,煉氣更加凝練,體格也略有變化。白茸神情略有詫異,九郁在九重霄這麽久,竟然沒有淬煉出多少仙氣,反而——她心中一沈,她甚至在他身上感應到了一點渾濁的魔氣。

“你們和這一位仙使,曾是故友?”靈機瞧著兩人模樣。

白茸朝他點頭,輕輕一笑:“許久不見。”

她大大方方,倒是沒有避諱和遮掩的意思。

九郁壓著眉眼,沒有多瞧她。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應是在九重霄混亂的那一晚。

那日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了,似是已經過了十餘年了。

白茸穿著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衣裙,簡簡單單挽了一個發髻,眉眼靈秀溫潤,依舊讓人挪不開視線。

九郁來人間,是為了伏魔陣的事情。

沈長離那邊一直沒有動靜。

只是九重霄並不敢放松守備。

因著靈機與問劍宗的幾位長老都還在場。九郁說的話也多是打官腔,說些表面上的事情,關心他們在人間伏魔的進展。白茸默默聽著。

九郁卻並沒有直接離開。

都知道他們是故友相逢,仙使還有私下要說的話。眾長老很會看眼色,都早早走了,把地方留給了兩人敘舊。

白茸依舊坐在自己位置上,安安靜靜的,擡眸看了九郁一眼。

“他,近來光景不那麽好。”九郁說,“想在天人五衰以前,最後見你一面。”

沈默了許久後,九郁終於說話了。

仙帝即將天人五衰的事情,在九重霄內部早早封鎖了消息,尤其在這種時候——沈長離年紀很輕,正是戰力最強的時候。仙帝作為九重霄的定海神針,卻即將迎來天人五衰。若是在這種時候,這消息被傳出去了,會引起多大波瀾可想而之。

白茸微微抿著唇。

一是詫異於,這一日竟然來的這樣的快。

另一事則是詫異,如今的九郁,竟然會有得知這種級別消息的權限。

“還有多久?”

“至多十日了。”

這樣快,雖然一直知道,這一日遲早會來。

她低垂的眉眼似漾過一絲波瀾,沒有追問:“我知道了。”

“你與我一起走?”她問。

九郁搖頭:“我不會再回九重霄了。”

“這一次,我來人間的時候,意外在澤鷺尋到了一處沼地秘境,或許是從前哪位大能留下的,那裏和陰山環境很像,很合適生存。”

來人間,是個比一直寄居九重霄要好的選擇。

如今他們在妖界是眾叛親離的叛徒,已經不可能回去了。

思來想去,只剩人間這個合適的選擇。秘境能阻隔與外界的交流,有九郁護著,不至於再有修士闖入,這個秘境,足以讓剩下的陰山族人繁衍生息,與人相安無事,平順生活。

“你族人現在在何處?九重霄答應了你們離開嗎?”白茸問。

“已經都落妥當了。”九郁說,“我已經……想辦法,將剩餘的族人,已經都搬去了澤鷺。”

對於他而言,這是個很好的結局,之後,若是三界遭逢大難,生活在遺世獨立的小秘境裏,或許也有躲過這一場浩劫的機會。

只是,她心思細膩,明白見他這樣,應該是早早做了準備,要與九重霄不告而別了。

“你放心去吧。”白茸低聲說,“不用擔心九重霄追究。”

他們能在人間秘境安居樂業,對於九重霄而言,是個雙贏的結局。

她會盡力促成。

他設想過許多白茸的反應,但是沒想過,她會竟然可以做到這樣毫無芥蒂。

九郁唇略微發白,手指收了一下,他說: “我也馬上要去了,待秘境封印設好,應該……不會再離開了。”

他會一直守護著族人。

白茸點了點頭,唇邊露出一點微笑。

話已說完,九郁卻沒有動彈。

他這樣一直坐著,手指圈住茶杯,唇動了動,但是還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你想說什麽?”白茸先看出他的想法了,溫和地問。

“那一日,我扔下了你。”他似乎很是艱難,從唇齒之間拽出了這樣一句話。

白茸說:“無事,不必介懷。”

那一夜情況混亂,他有族人需要護著,況且,沈長離親自去了九重霄,在這種情況下,便是仙帝在場,也不可能有把握百分百能保下她來。

時光並未在她容顏上留下多少印記。

她那張觀音白玉一樣的臉上,沒有對他的憤恨。

望著依舊柔美,溫暖,像是一塊溫煦的暖玉,不會有任何刺傷人的地方,那樣包容溫和,叫人可以讓人放心大膽地與她傾訴一切。

年少時,白茸也生得很美,只是和現在不一樣,第一眼看過去,讓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美,而是她的氣質——那一道眉眼間總是縈繞著的,揮之不去的,輕煙般的憂郁愁思。她極少與人說自己的心事,傾訴自己的不快,總是在笑。

但是他一直覺得,即使是笑的時候,她其實並非真正開心。

只是現在,在看她,那些憂郁和愁思似乎都消失不見了,化作了千帆過盡的平穩。

他其實沒有見她開懷的笑過,一次也沒有。

“蠱的事情,你不想問問我嗎?”他垂著眼,手指緊繃,忽然問。

蠱?

她坐在窗欞前,夕陽透過茜草色的窗格照了進來,那一點橘色的夕陽,落在她身上,把她也映得那樣暖。

溫暖,光和熱,對冷血動物的吸引力是那樣的強。

像是飛蛾一樣,永遠抗拒不了,對火的追求。

九郁澀聲說:“其實,你都知道吧,知道,那一段時間,我趁著你睡著的時候,將楚挽璃的蠱放到了你身體裏。”

可是她沒有責怪他,甚至白日的時候,依舊和往日一樣陪著阿墨,陪著他,絲毫看不出任何怨懟。

“那蠱我可以處理,對我身體不會造成多大影響。”白茸細膩的手指握著杯子,看著自己在杯中茶面的倒影,平靜說,“況且,那麽長時間,你一共便只放了一只,若是再多,我不會讓你繼續的。”

“她那時,答應了我一個條件。”九郁手蓋住自己面容,怔怔地說,“答應將魔心給我。”

他接受傳承之後,本體晉階需要巨大的能量。魔心是最適合不過的。所以,他才與楚挽璃做了交易。

那一段時間他實在是太痛苦。不甘屈居人之下,想要帶著族群覆仇。

痛苦與報覆欲即將把他撕碎。

白茸不怪他,往事都過去了。

很多東西不用再說下去,再多說,也沒有多少用處。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能放棄的東西。

他出身世家大族,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少爺,享受盡了家族的恩惠,父母的寵愛,年少時生活在花團錦簇中,萬事順意,是不問世事的小少爺,因為她遭逢了大難,家族變故,後半輩子把從前沒吃過的苦都吃了一個遍。

她原本是無根之木,無父無母,在人間這麽幾百年了,也沒有一個算得上是家的地方,知曉九郁最後可以帶著族人隱居,對她來說,也是個告慰了。

她是真的不怪他。瞳孔中沒有絲毫怨懟之色。

沒有想象中激烈的質問,沒有被愛人背叛的痛苦。

“我能再抱抱你嗎?”分別之前,他問。

白茸送他到了洞門,沒有拒絕。

九郁就在那門格落下的陰影中站了許久,站了許久,伸手,重重籠住了她。

兩人都心知肚明,這一次,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此後餘生,再也不會見面了。

他不知自己該是怎麽樣一種心情。

“你為什麽不怪我?”

他想說,想責備她,甚至將蠱放進她體內的時候,他在夢想,她能醒過來,用失望,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可是,什麽都沒有。

對她這樣的人而言,究竟什麽人,可以讓她恨得起來?

什麽樣的人,才能出現在她眼裏?她眼裏有看到過其他人嗎?

有一點冰涼的液體,浸濕了她的衣領,順著她的脖頸滑了下去。

他在哭了。

九郁竟然哭了。

白茸這是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在她眼前這樣流淚。

蛇是冷血動物,便連他的眼淚,也是冰涼的,滑落在她皮膚上,感受很奇妙。

九郁性情很脆弱,需要呵護。他們之間,其實占主導,被依賴的一直是她。

他像是一艘破碎小船,被卷入了風浪中,被裹挾著,被迫往前走,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了這一步。

她完全可以理解這樣的選擇。

白茸輕輕拍著他的背脊,他用力更大,將她死死扣入了自己懷中,白茸撫了撫他烏黑的頭發,由著他抱著。他的淚水流入了她的嘴裏,鹹鹹的,像是一個將死之人,被判處死刑前最後的一次掙紮。

載著九郁的雲舟遠去了,消失在了雲間,再也不見影子。

她溫聲說:“祝你一切順利,往後平平安安,一世無虞。”

*

白茸沒有延誤時間,與九郁分別之後,又與還在外地除妖沈樾修書一封,交接完手頭事務,便啟程回九重霄了。

她解開修為後,禦劍行路也快捷了許多。

近來她用的是一把沈樾與她找來的,名喚白虹的新劍。

那一柄龍鱗劍,或許是因為知道它的來歷,她並不太歡喜用,劍常年被她收在了劍匣裏,設了封印悉心保管著,能不碰便不碰。那劍似乎也是知道些什麽,光華一日比一日暗淡了下去。

九重霄氛圍似乎比從前輕松些,仙帝早早知曉她要來,一路暢行無阻,她甚至沒回自己的靈玉宮,便徑直朝仙寧宮去了。

仙後與她說了會兒話。白茸上一次見她還是在蟠桃宴的時候了。

如今仙帝即將天人五衰,但是她臉上並不見得多少哀容,與她說話時不疾不徐,與平時並無太多差別。

他們分明也是幾千年的道侶。

她自小生在九重霄,在仙界見過的道侶中,其實這般是常態。仙人多寡欲薄情,道法自然,講究看淡生死輪回,愛恨更是其中不值一提的事情。道侶坐化,也並非多值得哀愁的事情。

“你去見他吧。”仙後說,“我有些乏了,便不陪你一起去。”

白茸叩拜後,隨著侍女進了內殿。

仙寧宮大而寂靜,蓮香滿溢在空中,常年聚居的白鶴倒是不見了大半。重重簾幕後,隱約可見臥榻上一個微微佝僂著背脊的身影。

仙侍上前稟報:“司木神女回來了。”

一只白鶴掀開簾子,兩人目光相接。

她某種怔忪被他捉住了。

“起來吧。沒想過,我會變成這般模樣吧。”仙帝咳嗽了一聲,笑著說。

仙帝活了成千上萬年,從白茸被點化,有記憶開始,印象裏的他,便一直維持著壯年男子,器宇軒昂的外貌。

如今他看著,像是老了二十歲一般,頭上已是華發遍生。

白茸在他對面坐下,猶豫了一瞬,她有許多想說的,但是真到了嘴邊,卻又仿佛無法開口了。

“所有生命,無論是凡、妖、還是仙,都會有終結的一日。”仙帝微笑著說。

萬事都有終結的一日,這一日的到來,他也不意外。

也沒什麽值得悲痛的,消弭之後,與天地萬物同在,未嘗不是一種快樂與逍遙。

或許是仙帝的態度感染了她,白茸沈重的心似乎也變得輕松了一瞬。

仙帝與她在宮院中走了一圈,散了散步。

風中彌漫著淡淡的荷香,耳邊是熟悉的仙樂,這是她出生,長大的九重霄。

那些久遠模糊的記憶,在這樣一刻,似乎才終於有了實感。

白茸才發現仙帝已經衰弱到了這種程度,她攙扶著他走路的時候,甚至覺得他的身子已經輕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這麽多年,他是仙廷的定海神針。雖然私下與他也有過齟齬,心中也曾對他有過不滿,對她而言,他一直是如父如君的存在。

她攙扶著他,低聲問:“是因為沈長離嗎?”

仙帝沒有否認,只是笑了下。

那兩次與沈長離的直接交手,表面上看,沈長離受了傷,沒占多少便宜。事實上,他損傷更大,那兩次極大加快折損了他的壽元。

白茸心中滋味難言。

“這幾年,你過得如何?”仙帝示意她在他身邊坐下,與他詳聊這幾年的經歷。

白茸沒有提及自己在妖界那幾年。只是簡單說了說,她後十年在人間的見聞。

九重霄無法幹涉太多人間,負責便會遭逢反噬,這是法則。

講到連年洪澇旱災,最近甚至開始出現了魔物時。

仙帝微微咳嗽了一聲:“這般天地異變,或許,與人間的龍脈被取走了有關。”

“龍脈?”她聽著很熟悉,但是卻不太明白龍脈到底是什麽。

“龍脈,是紫宸星在人間的投影,未來一百年的帝星靈脈所聚。”

龍脈,影響帝星動向,帝星,又與人間流年息息相關。

上一代王朝的龍脈早已枯竭,新的龍脈又被強行取走煉化,也是造成此景的重要原因。

“沈長離原身是夔龍,只是,他血脈不純。”仙帝說,“即便有了天闕的龍骨,也沒凈化掉那一半的血脈,這也是桎梏他修行的最大障礙。”

“若是能成功煉化龍脈,擺脫掉那那一半血脈。他或許能到一個更新的境界。”

她的唇有些枯竭,端茶喝了一口:“我不懂,他到底想要什麽。”

以他現在的修為,三界內,能與他抗衡的人早不過那寥寥無幾,仙帝天人五衰之後,便更少了,她不懂,他到底想要什麽?就那樣的貪婪嗎?

仙帝笑著搖頭。

他忽然話鋒一轉:“你知道,冥冥中一直有一種力量,在制衡三界的運轉嗎。”仙帝說,“那力量就藏在九重霄之巔,制約三界平衡,維持著三界的穩定,給玄天結界與蒼雲楔提供無窮的力量,或者說,它還有一個梗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天道。”

約莫每隔一百年,便會有天道之子和天道之女被賜予至寶下凡,收集足夠的因果氣運後,再回到天上,化作對天道的滋養。

天道和三界俱為一體。

天道在冥冥中控制著所有人命運的走向,是三界至高無上的秩序之書。也是靠這樣的因果循環,滋養維持著三界秩序。

白茸久久不能平靜。

短短幾句話,信息含量實在是太高。

她呼吸不自覺變得急促,只能努力讓自己平定下來,消化理順這些龐大的信息流。

“而這一次的天道之女,再度死在了沈長離的手裏。這個人,你也認識。”

已經徹底隕落,感應不到任何氣息了。

“楚挽璃?”她心性靈透,仙帝只是一點,她便很快猜到了人選。

他含笑,點了點頭。

楚挽璃是天道之女,白茸心下雖然略有震撼,但是她聯想起楚挽璃修行中一路的神奇機緣,以及她活祭後,在茶館裏聽到的那一場評書,頓時也覺得合理。

”這一次的天道之女沒有完成任務。甚至被傳承者以外的人,她在人間的丈夫,哦——就是你那條龍,借機發現了她身上天道的秘密。”

白茸一言未發。

從最開始的玄天結界崩塌,到如今蒼雲楔也開始崩潰,邪魔外道在人間作祟,都與天道這些年的力量衰竭離不開關系。

三界內出現了一個不穩定的因素,他足夠離經叛道,足夠聰明,不但跳出了天道給的命運,甚至還發現了天道的秘密。而且,他也足夠冷血,冷血到毫不在乎三界秩序的崩潰,不在乎萬千生靈的死活。

仙帝也不清楚,如今的沈長離現在到底知道了多少關於天道的秘密。

殺死天道之女必然會被反噬,引來一串連鎖反應。

沈長離不怕報覆,他殺她,和殺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一般,絲毫沒有手軟。

楚挽璃在他面前實在是露出過太多破綻,他可以確信,天道的線索便是從楚挽璃那裏被透出端倪的。她被愛情迷了眼,在被利用完,失去最後一點價值後,便被毫不猶豫地扔了。

沈長離真的愛過楚挽璃嗎?

在他們那個盛大,曾讓她心酸又嫉妒的昏禮時,沈長離在想什麽呢?

在得知他二度毫不留情地殺了楚挽璃,可能根本沒有愛過她後,她不覺得痛快,只覺得有點悲涼。

沈長離無情到了這種地步,他不把別人當人,也同樣不把自己當人。

甚至覺得,他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感情,也不過都是為了達成目的,可以隨意利用的工具。他明明白白清楚楚挽璃愛他,也利用得得心應手。在她身上拿到了天道的秘密,讓她上了活祭的名單。

她早不討厭楚挽璃了,到了現在這地步,她心中對楚挽璃憐憫更多。憐憫她愛上了一個不值得愛的人渣,滿腔真情錯付。

關於天道的秘密,是每一任仙帝之間口耳相傳的秘密。

天道到底位之九重霄何方,如何可以觸摸到,也從來只有仙帝明白。

“陛下,我以為,人的命運應該是掌控在自己手裏的。”白茸看向遠方翻湧的雲海,忽然說,“為什麽,大家都要活在天道的制約裏呢?”

她素來乖巧,竟然會問出這般叛逆的問題。

仙帝卻也不意外,溫和地笑:“秋日要結果,春日便要種植。絨絨,你聽說過,只有回報,而沒有付出的道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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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供養著三界,那三界,便必然要受到天道的制約。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否則,她在人間見識到的生靈塗炭便是結果。

白茸咬著唇,不再辯駁。

“歷驊殿下現在知道這個秘密嗎?”她沒有再繼續探尋,轉換了話題問他。

歷驊是仙帝的獨子,也是仙界的出名的戰將,按理說,他會是繼任的下一任仙帝。

“我還未曾告訴他。”仙帝咳道,“他性情綿軟,修為虛浮,自幼被保護太好了,到底沒有經歷過真實磨煉。”

萬年前,鴻蒙未開,三界打得不可開交。人,妖,仙也沒多少尊卑之分,混戰成一團,誰也不服誰,都靠自己本事。最早一批仙將都是戰火裏磨礪出來的,不似現在,都在白玉堂中養爛了,老骨頭都一個個坐化了,新人都是扶不起的爛泥。所以,千年前天闕橫空出世時,才會惹出這般大的亂子。

沈長離經歷其實很特別,雖然也出身在錦繡富貴堆裏,但是因為身世特別,自小吃過的苦都是真實的。

他有時候也想,若是他可以有一個沈長離這般心性的繼承人,便也不用操心後事了。歷驊年齡與沈長離相仿,出生就在雲端裏,享受仙門父輩的庇佑,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和他都相差太遠。

白茸沈默不語。仙帝將這樣重要的秘密告訴了她,而非歷驊,意味不言而喻。

仙帝說:“其實,當年,你神魂下凡歷練這件事情,本也是經過我首肯。”

“卻沒想過,會耽擱如此久,惹出這樣多的因果來。”

“早年,你下凡既定的命數只有不到十七年,是沈桓玉去藥王谷求藥,把自己的壽元分給你,強行把你留在了人間。”

仙帝其實也沒想到,那個冷血的魔頭,對她的執念會如此之深,甚至深到了化身也能保存下來這樣的執念。從前天闕在化露池邊對甘木一見鐘情,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見色起意,喜歡美人,後來卻沒想到,他哪能堅持那麽久。

分壽元……

她沒想到,她那一場重病,竟結束於這樣的緣由。

她還清楚記得她醒來那一日,天蒙蒙亮的時候,他還在臥榻邊,眼一瞬不瞬盯著她,似乎生怕少看了一眼她就會消失一樣。

他還沒名分,是偷偷進來的,也不知待了多久,握著她的手,臉是白得像雪,黑眼圈濃重,頭發甚至都沒來得及梳好,是他沒有過的狼狽的樣子。

看到她睜眼的那一瞬,少年那雙漂亮的琉璃眼,瞬間就亮了。

她被他摟在懷裏,一直抱著,抱著,一句話都不說。

沈桓玉甚至把她從榻上打橫抱了起來,叫她面頰貼在他堅實有力的胸口,他的心窩上:“絨絨,你別再離開我了,好嗎?”

他感情素來內斂,這句話已經是相當直接了。那時候她只當就是普通的一場病,也不懂他為什麽這般奇怪,只能也回抱住他軟軟的安慰,什麽都答應了。她想她能走到哪去,過會兒不是還要嫁他嗎。嫁他了,他那霸道性格,哪裏還會允許她跑哪去。

少女腦瓜子軟塌塌擱在他寬闊的肩上,沒睡醒,忍不住還打了幾個哈欠。他就又笑了,把她抱得更穩更緊:“我再看會兒你,你繼續睡。”

再回憶起這樣的畫面時,她也有了一種奇怪的剝離感,似在旁觀別人甜蜜的過去。

“陛下現在與我說這些,是希望我有什麽反應呢?”她說,“陛下明明知道,我的情債已經還完,與他不可能再有任何糾葛了。”

“你方才不是一直在問我,沈長離到底想做什麽。”

“我說這些,便是想告訴你,他想做什麽。”仙帝咳嗽了一聲。

“他想要毀了天道。”仙帝說,“或者說,想要得到,進而操縱天道。”

他很了解那條龍。酷烈冷血,瘋狂偏激的性情。

想攻占九重霄覆仇,想重振妖族,都只是幌子。

他不在乎臣民,不在乎同族,甚至連他自己也不那麽在乎。

天道力量是超乎想象的,甚至可以逆轉時光,改寫無數人的命運。

這對於他這種一生只為覆仇的野心家而言,是個多麽絕頂的誘惑,一旦拿到了,按照自己的意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操縱世人命運,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白茸瞳孔驀然收縮了一瞬。

她知道沈長離性情素來狂悖大膽,但是卻從未想過,他會有這般可怕的想法。

天道支撐著三界運行。

而沈長離不會管三界生靈的死活,有這樣的想法,對他而言也很正常。

她唇動了動:“若是可以勸說他放棄這計劃,自覺廢掉修為,再用化露池水凈化……”

“你做不到的。”仙帝說,手撫過她發頂,“你的力量是有限的。”

“他身上的赤葶毒素早已積重難返,已經徹底失控,墮入魔道了。不可能再有任何被凈化的機會。”

多年來,他造下了無數殺孽,加之身上毒素深重,積重難返。

他吞噬龍脈後,天道力量更加衰竭,三界平衡被徹底打破了,往後,隨著他失控越來越嚴重,事態只會更加難以收拾。玄天結界和蒼雲楔再度徹底崩塌是遲早的事情。

赤葶毒。

白茸以前在書本上讀到過,知道那是一種陰森可怖的草毒,會腐蝕人的大腦和精神。發作時疼痛難忍,到晚期,因為無法忍耐疼痛變成瘋子。

沈長離是什麽時候中赤葶毒的?他從沒有對她提起過,她沈默不語,發現其實從前他們最濃情蜜意的時候,沈長離也很少對她提及他自己的事情。

“這是除掉他最好的時機。”仙帝嘆,“ 你應是知道,養虎為患這個道理,若是再拖延下去,待龍脈被他徹底吸收,悔之晚矣……”

沈長離自己也無法控制這力量。

赤葶毒無藥可解,待毒素入腦,徹底發作後,一切都晚了。

或許不等天道崩潰,三界便被發狂的他屠完了大半。

白茸低著頭:“伏魔陣有效,便不必一定要殺他,只要將他永久封印。”

仙帝一笑,沒再繼續與她爭辯:“理論上,是這樣的。”

“那柄劍,你帶過來了嗎?”仙帝問。

白茸從芥子中拿出了那個劍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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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帝也是第一次見到龍類的護心劍,看到那一柄漂亮的,波光粼粼的劍,眸中露出一絲驚艷,他年輕時也很喜歡劍。幾千年前,夔龍族裔被屠盡了,這樣漂亮的龍鱗劍便也隨之消失了。

白茸解開了靈封。

適才垂垂老矣的老人,眸中卻忽然蘊起了光華。

他單手撫過那柄劍,劍身上,蕩漾起一點水波一樣的波紋,他是她見過的第一個,可以憑借修為,短暫壓制住這柄劍的人。

劍開始劇烈的反抗。

白茸伸出手掌,貼在了劍鋒上——若是它再掙紮,便要割破她的掌心了。

果然,它不動了。

待仙帝再拿開手掌時,原本銀色的劍身上,多出了淡金色的藤蔓狀花紋,似淡金色的鎖鏈,將劍身緊緊地鎖住了。那劍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哀鳴,隨後便安靜了,再也沒有任何聲息了。

白茸輕輕觸了一下劍柄,劍毫無動靜。

從前這劍很通人性,也很敏銳聰明——龍類的護心與原身的通感很敏銳,甚至比直接觸碰還要敏感許多。她一直不願意碰這柄劍,也是因為總在懷疑,這劍是否和沈長離還有通感。

不過現下,再觸上去,感受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仙帝說:“我已給此劍設下了靈封。”

“真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劍。”他端詳著,再度感慨。

鍛造看得出花費了不少心思,工藝上乘,甚至連劍鐔都完美無瑕,光艷漂亮。

加之原材料是妖皇護心,妖鬼看到了,大部分都會直接退散,用此劍行走三界,不必有任何安全顧慮。

白茸說:“我其實並不想用這柄劍。”

這劍是沈長離給愛人的禮物。對夔龍而言,是代表他們選定了配偶的定情信物。

這劍最開始是霍彥送給她,如今回想起來,必然是沈長離授意霍彥送的。

從前她不知道,被騙著囫圇收下了。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便已經不想再要了。碰都不想再碰一下。

有伏魔陣,她用白虹也是一樣的。

她現在修為比從前更加精進,雖說不太可能贏過沈長離,但是拼盡全力,在伏魔陣結好前,牽制拖延住他,還是有希望的。

她之前一直沒說,是因為都到這種時候了,她覺得自己還在惦念這種事情,顯得未免有些矯情。

只是用這把劍,尤其用這劍去傷沈長離,會讓她心裏很不適。

和感情沒關系,是她作為一個人基本的道德修養。

仙帝沒有斥責她的幼稚。

他看著她,反而慢慢笑了,目光慈和:“我一直很偏愛你。是因為,看到你,便像是看到了從前以前的我。”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本體,是一株菩提仙木。

他年輕時也是如此。

都是那樣的優柔多情,多情又無情。

有著自己的小堅持,自己心中不可動搖的標準。

“來,伸手。”這話是對她說的。

白茸不察他要做什麽,遞了自己的手。她細嫩的手躺在他溫暖的大手裏。

掌心暖融融的。

他竟是要選擇把他剩餘的法力傳承給她?

她的丹田飛速運轉,已經開始自動汲取起了那雄厚純凈的靈力。

她心一沈,就要斷開連接,甩開仙帝的手。

“拿著吧。”他沒讓她抽開。

“我不想要。”白茸說,“你收回去。”

她想原樣把他的靈力傳回去,她能感受到,仙帝在不斷外溢的靈力和神魂。感受到,他生命的不斷流逝。

“別說這樣孩氣的話了。”他忍不住笑了,“收回去也晚了。”

“滿月日是妖魔力量最盛的時候,沈長離若是已經煉化龍脈成功,想要突破玄古大陣,便只可能選擇滿月日。”他緩緩說,“伏魔陣的驅動,也就是在這十日以內了。”

白茸默默在心裏算了算日子。

下一個滿月日是十五日後。

作最快的打算,那便只剩十五日了。

事情進程,比她想的要快許多。已經到了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我撐不到那時候了。”

老人望著她:“這傳承,便算是我最後給你的一份大禮吧。”

他們都是木身,這樣的傳承,也再適合不過了。

白茸眼眸微微有些濕潤。

“其實我年輕時,完全不是現在這樣的性情。”他朝她一眨眼。

他很活潑,活潑又多情。

只是經過了上萬年的淬煉,在九重天過著日覆一日的無聊日子,被迫將自己磨煉成了如今這樣,無喜無悲的性情。

他付出了許多,但是,能護住九重霄上萬年的和平,也算是未曾有過遺憾。

*

南天門外,護陣前的妖族兵士越來越多。

白茸登上雲梯遠眺時,可以見到空中遮天蔽日的鳥妖。

大軍已經嚴陣以待,只待破陣那一天。

仙帝坐化的消息被嚴密封鎖,如今領軍的將軍便是歷驊。

仙兵都對她非常客氣。

仙帝即將坐化,卻在這種關鍵時候,召她回了九重霄,持續幾日接見了她,是什麽意味不言而喻。

她是若化上仙唯一的弟子。

兼之她與妖皇那一點早已經被傳得滿天飛的桃色關系,甚至有瘋狂的謠言說,他們孩子都有了,妖皇獨子便是她生的。

現在既然已經到了這地步了,大家少不得都要為自己未來做打算。

“過幾日,辛苦你了。”歷驊說。

她接替他,給陣眼供了好幾日靈力了。

給陣眼供靈力不是個多輕松的事情,還需要提防妖族的偷襲,他堅持了一個月,已經開始覺得靈力枯竭,困乏不堪了,好在她及時來了。

白茸淡淡點了點頭。

從前甘木性情也是淡得很,少言寡語,與她說幾句,能有一句回應也算多了。

她換回了在仙界時常穿的那一身鮫紗白衣,過腰的海藻一般微卷的黑色長發裏,簪著幾點顏色鮮亮的木樨花。腰肢很細,身上線條卻柔美曼妙,比起從前寡淡的清純,卻多了一絲難言的美艷。

歷驊眼神落在她纖細的腰上,絲絲縷縷的。

“其實,最開始,我一直以為你會是我未來的道侶。“歷驊笑著說。

甘木與他算是疏遠的青梅竹馬,互相眼熟,卻沒有過多少交集。她常年跟在自己師父後頭,印象裏還是個小丫頭的樣子,又安靜內向,歷驊從前一直沒多註意過他。

後來,天闕看上了她,追求得轟轟烈烈。他才發現,她出落得那麽美了,只是他也不想去觸天闕的黴頭,那一點點因為她美貌動的淡淡心思便也消失了。

白茸笑了笑。

到了現在這境況,他竟然還能勻得出心思說這樣的話。

或許,這便也是仙帝不放心把位置交給他的原因吧。

她瞧著外頭飄飛的黑金色旗幟,提醒:“殿下,平日註意多看著些,若是有偷襲,便不好說了。”

周圍這麽多仙官看著,被她這樣不軟不硬頂了回來。

歷驊覺得面上無光,還是嘴硬了句,笑著說:“怕甚麽偷襲,不可能有人攻得破這陣法。”

“那妖龍竟然妄想吞噬龍脈,說不定,其實早早已經被反噬,死無全屍了,只是對面瞞著而已。”

“是啊。”

”說不定已經早早死了,都已經曝屍荒野了,只剩龍骨了。”

“況且,這玄古護陣都有上萬年的底蘊,光憑他怎麽可能破的開。那妖龍未免過於狂悖了些。”

他們都厭惡他。

想貶低他,言語之中卻又蓋不住對他的畏懼和害怕。

她忽然覺得厭倦。

沈長離縱然是個人渣,卻到底算個不偽善,也從不偽裝的真實人渣。

九重霄上這些個披著一張人皮的東西又算什麽呢。

白茸站在雲梯上,毫無畏懼地遠遠往向這那一層黑壓壓的大軍,她身姿筆挺,那雙標志的桃花眼清亮亮的,不顧狂風怒號,烏雲密布,狹長的眼睫上沾了一點雨水。

當真是個絕頂標致的美人。

她的衣袍被風吹得作響,長發飛揚,更凸顯出了五官的美,像是一朵沾了露水,不蔓不枝,纖細美艷的木樨。

遠處,華渚銳利的眼遠遠看到那一點白,在心中嘆息:“今日先撤回去。”

本來只有歷驊一人守備,那一點白,出現在赤色邊上,就顯得分外紮眼。

傷到了她,他也交不了差。

不料,他身邊那妖侍先單膝跪了下去。

華渚感覺自己後腰一松。

一雙蒼白的大手,從他後腰揭走了那一張隼弓。

又從箭筒掂走了一支箭。

身披黑袍的男人,手中持著那一張長弓,結實的小臂上肌肉緊繃,他引弓射箭的動作還未收回,那箭矢已經破空呼嘯而出。沈長離放了弓,似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嗤。

“您出關了?”周圍人跪了一地,華渚驚訝中透著極端的驚喜。

沈長離成功煉化龍脈了?

那箭矢呼嘯而出,上頭裹挾著的氣勁,竟然突破了玄古大陣的封鎖。

徑直朝著雲梯呼嘯而去。

身側白茸眉都沒動,不知道是沒反應過來還是被嚇呆了,忽然只當沒看見那支箭一樣,也不怕上到了自己,站那一動不動。

那箭擦著她過去了,沒挨到——竟是沖著他來的。

歷驊嚇得慘無人色,在那箭矢的威壓下,平日練習出來的十八般武藝竟然都差不多忘了個幹凈,什麽都不記得了。

“殿下小心。”還是他身旁一個仙兵反應快,用長槍抵擋,那箭矢上蘊含的氣勁太足,外頭裹挾著魔氣,仙兵吐了一口血,也只是稍微改變了箭矢的方向。

那箭矢刺穿了他的袍子,釘在了他臍下三寸的地方。

眾仙悄無聲息,他臉上血色還沒漲回來。

白茸沒做聲,默默看了一眼那一根箭矢來的地方。

濃霧中什麽也沒有,什麽也都再看不清楚,不見任何動靜。

*

沈長離煉化了龍脈。這件天大的喜事,讓整個妖宮都沈浸在歡喜裏。

那幾日,他狀態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差點倒了徹底失去理智的邊緣。

宣陽化回了原身,時刻守著,若是他真的徹底失控,化回了野獸,便按他提前說的那樣做。

好在最後都忍了過來。

妖宮中,黑金織袍的男人坐於榻中,不像平時那樣筆挺,只是斜斜靠著,有幾分慵懶。,

“楚挽璃屍身內,什麽也沒找到。”宣陽匯報,“魔宮也已經尋遍了,什麽都沒有。”

他眉鋒一挑,但是並不意外。

那力量只能為楚挽璃所用,並且是有限制的,不能完全操縱人的具體行動,只能影響大的方向,是他早早試驗出的結果。

在楚挽璃離魂的那一瞬間,那力量,應該是早早歸覆天道了。

“陛下若是不那麽早殺她,或許還能再多套出一些情報。”宣陽說。

“嗯,是。”他喝了一口烈酒,語氣不無譏誚,“去魔宮中當她男寵,服侍她滿意了,或許能再多說些。”

這不是他一直擅長的嗎。

沈長離最近迷上了牽絲傀儡戲。

夜裏睡不著時,他經常會叫人來演傀儡戲給他看。

沈長離從前從來不看這些東西。他從前公務繁忙,也從不屑於看這些沒有意義,編造的虛假故事。

其中,有一支傀儡輪廓竟然莫名和白茸有些像,他很喜歡,每次都要看許久,目光只落在那一只小傀儡上。再後來,他自己親手做了另外一支傀儡,放了進去,宣陽一看便知道,那是他按照自己模樣做的。

傀儡戲有許多折,大抵都是以圓滿的結尾結束的。

他看那兩個傀儡小人甜蜜圓滿擁在一起,唇邊不自覺,漾出了一點的淡淡的笑。

他最近對於記憶珠中窺到的,沈桓玉從前與白茸的回憶態度變化了,不再那樣抵觸,偶爾看著,甚至會心有所感,露出一點淺淺的笑意來。

待他掌控了天道。

他和白茸青梅竹馬的下一世,便按照這張折子這般發展,也不錯。

“宣陽,你說,我做錯了什麽嗎?”他喝了一口烈酒。

他偶爾會這樣與他聊天,宣陽這種時候一般都保持沈默,他心裏也明白,沈長離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抒發自己情緒而已。

果然,他自語:“我有其他選擇嗎?”

宣陽低聲打斷:“陛下,煉化龍骨後,今日赤葶疼痛好些了嗎?”

“好些了。”他說。

煉化了龍脈後。赤葶毒發作,總算沒有那麽疼了。

被酒精,□□,赤葶毒麻痹的大腦,倒是似乎短暫清醒了回來。也不會再做出什麽不體面的舉動。

“嗯。”宣陽說,“能少受些疼,也是好事。”

他也不是鐵打的人,每次發作後,渾身衣袍都會被汗濕透。

有一次,他手指甚至硬生生掰斷了一根床柱,被木刺刺得鮮血淋漓。

他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沒說話。

他很習慣忍耐疼痛。記憶裏,從幼年練劍開始,也沒多少時候是沒傷疼的,習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麽了,甚至長時間不受疼,還會覺得有些不習慣。

他少年時叛出族群,在青嵐宗被撫育長大,被利用過,也利用過別人,被傷害過,也傷害過許多人,走到如今這一步,親朋散盡,盡負恩師,什麽都不剩。

到底是哪裏錯了?

或許,這一切,從最開始,他被龍姬生下時就註定了。

一切美好的東西,他都不配擁有,無論是愛情,友情還是親情。

*

伏魔陣還剩三日。

白茸回了一次凡間。

她並不清楚自己能否活過這一次大戰。

她回了一趟以前戚繡一直心心念念的老家潮梧,尋到了祖墳,給她上了一次墳。

也算是了解了“白茸”在凡間的最後一點痕跡、

讓她意外的是,在潮梧,司木神女祠香火竟然十分鼎盛,四處都可以見到祠堂。

神仙透過仙祠影響凡間是被允許,不會受到反噬的方式。

或許也是因為她近年修為提升太快,也願意勻出一部分仙力放置於祠堂。有她仙祠所在的地方,邪魔妖物數量要少許多。

白茸在外走了一日,順手捕了幾只妖。

黃昏時候又下起了雨,幾個面黃肌瘦的小乞兒紛紛抱著腦袋跑去神女祠躲雨。其中,有一個小孩,和與她分別時沈青溯的歲數很接近,模樣似乎也隱約有點像,很機靈的樣子。她不自覺盯著看了許久,拿了一箱子饅頭和幾把傘,去勻給了那幾個小乞兒。

“仙女姐姐,你和神女好像。”

"你是神仙嗎?”

她半彎著身子,與他們說話,烏黑的發垂到瓷白的面頰邊,溫柔美麗,簡直就是仙子這個詞的真實寫照。

白茸只是笑笑,摸了摸小孩腦袋,聲音都不自覺放柔了:“慢點吃,別嗆著了。”

荒原之中,狐火幽幽。

成群的魔蝠與烏鴉撲扇翅膀的聲音在這種時候分外可怖。

一道穿著白衣的高大人影從雨幕中走來,涉水而過,手中提著一盞盈黃的燈籠。

一個似魔非魔的鬼物。生得再貌如謫仙,也是從屍山血海中緩步走來。

男人臉上帶著一張青面獠牙的銀色羅剎鬼面,極為可怖,猙獰兇煞,乞兒看到便嚇哭了。

白茸不動聲色將乞兒護在了身後,低聲哄著,叫他們別害怕。

男人看著她,半晌,發出了一聲意味不明,輕輕的笑:“若是有孩子,你應也是個很好的娘吧。”聲音清潤動聽,是年輕男人的音色。

白茸哄了哄乞兒,便迅速叫他們都離開。

她渾身都是緊繃的。

好在男人只是袖手旁觀,並無阻止。

祠堂中只剩下他們二人,那一株剛點燃不久的降真香味在祠中氤氳開,吸到鼻子裏,濃郁得讓人昏頭。

“溯溯現在在何處?還好嗎?”她問。

他微笑著說:“好,不好。死了,活了,又有什麽幹系?

“那是你被強迫懷上的孩子,是恥辱的見證。”

他身上沒有任何熏香味道,有的,只有雨水潮濕潤澤的味道。

那一道猙獰的面具蓋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一部分高挺的鼻梁和濃淡適宜的唇。

男人墨黑的長發披散在一道窄瘦的腰邊,那一道淡金色的奴印顯在敞開的堅實胸口上,宛如一道夜間來索魂的艷鬼。

他在她耳邊說:“白茸,我替你抹去了這個恥辱,你會感謝我嗎?”

他得知她懷孕了,意外後,便是十分的驚喜。他也一直很期待成為父親和丈夫,來養育他與她的孩子。

可是,只有兩個相愛的人愛情的結晶,才配得上孩子這個詞。

否則,生下的不過是一團爛肉而已,算什麽孩子。

白茸面容那一點血色褪盡了。

虎毒尚不食子。

只是,這個男人,從來不能用正常人的想法去忖度。

他拋掉了前段時間,那些一點不適合他的卑微的偽裝,又變回了那個冷漠傲慢的男人。

與最開始在漆靈山時的遇到的沈長離很像。

這或許,才是最適合他的最舒服的姿態,是他最真實的面目吧。

化露蓮中的那一團凈火,似是感應到了威脅,在蓮花中若隱若現。

男人狹長的眼看定了那一團凈火。

蓮花中的凈火似是感受到了他的逼近,光焰較平時鬧騰。

他手指一點,將拿凈火隔空抽了過來,手指隨意捏了捏。

火焰避開他冰冷的手指。

“是楚飛光給你的傳承?”他說,“我記得他。千年前,他死在了我手裏。哦,或者說,是死在了天闕的手裏。”

“你一直很喜歡,也很信任依賴他吧。”他一笑。

從還在宗門的時候,他那會兒就發現了楚飛光的存在。

白茸壓在白虹劍鞘上的手動了。

白虹已經出鞘,一道虹練般的劍芒朝他劈砍過去。

她唇瓣有些幹澀:“沈長離,你根本不配提起師父的名字。”

楚飛光是那麽正直,心靈純凈的修士,是她見過的,最配得上劍修這個身份的人。

沈長離竟然絲毫沒躲,甚至朝那劍氣迎了上去。

那一道劍氣朝著他的面龐劈砍而去,那一道儺面應聲而碎,露出了其下的清俊面容,她的劍氣在他右臉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銀色的血從創口中流了下來。登時顯得那樣詭艷又可怖。

“嗯,是,我是魔頭,是一頭濫.交的畜生。”他任由那鮮血直流,“必然是不配與他相提並論。”

“也不配和你當夫妻。”

他手指捏住了白茸的下頜,將她雪白的臉孔轉了過來,輕笑:“從前,你對我求饒時,心裏又在想什麽呢。白茸?神女,覺得被畜生玷汙了嗎?”

他們背後,便是那神龕中,面籠輕紗的神女像。

那雙面紗後的妙目,不帶一絲感情,悲憫地看著自己面前這一雙年輕的男女。

他面頰紗上,那一道傷口即已經愈合了,被新的皮肉覆蓋,傷口很快開始結痂,掉落——白茸看得毛骨悚然,這一具身體,已經完全是魔軀了。

“你想起了楚飛光的事情,所以,你都知道了?”他垂眼,聲音沒有任何情緒,“也記起來了天闕和甘木從前的事情?”

繼承天闕的龍骨後,他被迫一次次在夢中重溫,被她拋棄、親手斬殺的記憶。

那夢境實在是太真切,縱然他告訴自己,那不是他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也很難不受那夢境的影響。

白茸終於也看到了?她看到那些記憶時,是什麽樣的心情?是覺得很爽嗎?

“記不記得與你無關。無論你是誰,我都已經不欠你的了。”白茸說,“這場荒唐的鬧劇也到此為止。”

“這一世,我本是為了給你還情而來。”白茸說,“是以前答應過的事情。”

“白茸的身體,是合歡木所做,天生多情,也是為了可以更好地把這段情還給你。”

“情既然已經還完了,此後,也不必再糾纏了。“她說。

合歡又名絨花樹,是司掌情緣的神木,因此,當年,為了可以讓她順利還情給他,甘木選擇了最多情的合歡木。

他眼裏那一點笑意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什麽意思?

“你想說什麽?”他唇揚了揚,僵硬地說,“說你根本沒愛過我,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也太荒誕了些。

白茸垂下眼,沒有回答。縱然是因為還情,她為他掉的那些眼淚,因為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被牽動的心神,被愛人拋棄羞辱,感受到的撕裂心扉的痛苦,也都是真實體驗過的。

到底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她其實也已經分也不清楚了。

白茸驚訝地察覺。

沈長離的手指在發抖。

平時拉弓握劍那樣穩當的手指,居然抖成了這樣。

她要把她給過的愛,全部一點不剩地都收回去。

甚至不給他一點回味沈醉舊夢的念想。給過他的真情和眼淚。都要通通收回去。

為什麽,她甚至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縱容犯錯的陰山九郁。

卻不能原諒他一次,再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

……

“陛下,陛下。”宣陽彎著腰,對他輕聲說,“醒醒,你又陷入幻覺了。”

沈長離再睜開眼時,眼前只餘一柱殘香,暴雨如註,祠堂內,只剩那巨大的神女像,秀目無情冰冷地俯視著他。

他跌跌撞撞,站起身,沖入了雨裏,風卷起他墨黑的發,雨幕裏,什麽都沒有。

懷中,甚至連那一點殘香都不剩。

他揪住那乞兒:“她人呢?”

乞兒被那濃黑的眼睛這樣盯著,嚇得瑟瑟發抖:“仙子姐姐嗎?她,她,我們走後,她就也走了,踩著一把漂亮的白色長劍走了。”

“她……”他說,聲音有幾分茫然,“最後,與我說什麽了嗎?”

他沒法控制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陷入幻覺的。

那一句話之後,白茸後悔了嗎?與他道歉,說那只是氣話了嗎?

扣住那乞兒肩膀的手指用力太大,捏得他生疼。

乞兒被嚇得瑟瑟發抖。這男人長那麽漂亮竟然是個瘋子嗎?姐姐有沒有與他說話,他們怎麽會知道。

他拼命搖頭:“我,我不知道,我什麽都沒有聽見。”

宣陽輕輕掀開了他的手,放那可憐的乞兒離開了。

他看到,白茸走了,一次也沒有回頭,走的毫無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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